脚板轻踏,轮盘飞转,陶泥在指间变幻着形状,吴白雨似乎忘却了周遭世界,一颗心都沉浸在眼前的“绕指柔”里。待拉坯成型,他还要刻坯填泥,将精心修好的泥坯放进窑炉,经过1200度左右的高温烧制,再以鹅卵石等抛光打磨,一件建水陶作品方才告成。
吴白雨不是陶工,他是云南大学副教授,迎面就给人一股“文人气”。当年在红河建水蜗居在猪圈改成的陋室里学习民间制陶工艺,后又呕心沥血复烧工艺失传的玉溪窑青花瓷,并自制数百种配方研究云南矿物色釉,虽然名头众多,吴白雨更愿意自称“手艺人”。
好古之心——
匠心是对传统的兴趣和尊重
2013年11月,以吴白雨领衔、玉溪窑发展研究中心成功复烧的仿元明清玉溪青花瓷作品首次亮相,40余件代表作品,向世人展示了一段传奇。
提起青花瓷,人们首先会想到景德镇。其实,陶瓷专家冯先铭先生曾把玉溪窑、浙江江山与景德镇并列为我国青花瓷三大产地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玉溪窑青花瓷器在考古中被陆续发现。至今,故宫博物院还收藏着一件“元代玉溪窑青花鱼藻纹玉壶春瓶”。
明末清初,云南青花瓷器被涌入的景德镇陶瓷挤垮而基本断烧。说起来,云南青花烧制繁盛时代约为13世纪晚期至17世纪,加之清至民国各处零星烧造,历时大概六百年。其中,玉溪青花瓷不仅是我国青花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,还深深影响了东南亚地区青花烧制工艺。
自2009年起,吴白雨着手对云南青花进行田野调查研究,开始配制试烧青花的透明料和钴料配方。2013年,他在玉溪技师学院建起工作室,和学生一起攻关云南青花的烧制。
复活传统工艺?谈何容易!为了这项筚路蓝缕的事业,吴白雨遍访玉溪、建水、易门、大理、禄丰、曲靖、丽江以及四川会理等地,搞清了云南青花当年的窑口分布和遗存工艺。吴白雨在玉溪工作室里,摆放着一架显微镜。旁边堆着唐、宋、元、明等朝代的陶片或瓷片。“把古人的作品放在显微镜下”,观察这些陶瓷碎片中陶泥颗粒的分布乃至釉里的气泡等,他在与古人对话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2015年,吴白雨著作《云南青花瓷的工艺与绘画研究》出版。
让吴白雨欣慰的是,玉溪窑青花瓷烧造技艺如今已列入云南省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“我理解工匠精神包含着好古之心,这意味着对传统的兴趣和尊重,工艺创新五花八门,但有耐心和毅力弄清楚一项工艺的历史脉络,才不会是无根之木”,吴白雨告诉记者。
琢磨之技——
匠心藏在对事物持续的热情里
吴白雨从小学就喜欢收集古钱币,曾经梦想着做一名考古队员,大学时开始涉猎文人手稿等的收藏。如今手头宽裕,他还是先去收藏文物。这项兴趣爱好之于他,既是陶冶情操,又在不知不觉中熏陶沉静的气质。
“做陶的人最怕冬天,即便半干的陶坯都像搬不动的冰块,更重要的是,若想使陶坯干燥至能够入窑灼烧,所需的时日是夏秋的两倍。当然陶坯的不近人情和时间的缓慢,或许能够让人以更为尊重的态度和方式对待它们。我期待着手中的泥土在涅槃之后依然带有建水的冬的气息”——这是吴白雨的一段文字,彼时他正在建水向民间陶工师傅们学习制陶。
2008年,吴白雨从福建师范大学调入云南大学,把原本安逸的生活“折腾”了一把。他的主攻方向,也逐渐锁定在制陶。“一切艺术的生发都来自于我们的双手对自然的触碰,若没有物质属性的浸润和催发,艺术何以出现?”吴白雨喜欢把艺术和手工融为一体的感觉,这种感觉引发了他持续的创作热情,去度过那些枯燥和孤寂。
在云南大学的教学采风中,吴白雨与建水陶结缘,此时正值建水陶的低落期。他每周都要回到学校上课,得坐八小时的长途汽车从昆明往返建水。租住在两百元一个月的蜗居里,他结识了许多老陶工,向他们请教技艺,探访建水陶的历史,乐以忘忧。这段时光让他在拉坯、绘制、刻填、烧制等技术上受益颇丰。
与此同时,吴白雨对云南原生矿物色釉的配制着手研究。云南矿物质种类丰富,杂质也十分复杂,而决定成色差异的,往往在这些“杂质”。青花发色的钴料捡回来后,先要淘洗,再研磨的很细,用吸铁石把里面的铁部分去除——铁太多颜色会发黑;而如果锰过量的话,会变成黄褐色。进行色釉料的配比烧制,他有过无数次的失败,每次都要打起精神比对思索,分析成分、比例、温度、时间、火焰性质的影响。渐渐他发现,自己把古人想得太复杂了,古代民窑其实是越简洁单纯越好。后来他把色釉的配方简化,烧出来的器物反而很像。
吴白雨说:“时间是匠人的朋友,它检验着匠心是否纯粹,你能否几十年做一件事?只有在持续的热情里,你才能发现自己心灵的归属。”
抱朴之美——
匠心也是在修炼一颗平常心
友人顾力评价吴白雨:“他没有艺术贵贱的观念,他在建水潜藏的七年中,取土碎石、拉坯烧窑,画青花、做色釉,茶、酒、花器,文房甚至雕塑皆信手拈来,不像斯文的先生,倒像捏泥巴的顽童。”
对于陶瓷的官窑与民窑,吴白雨有自己的理解。如他认为“官窑青花”是一种贵族的、皇家官窑的审美模式,精致、细腻,以技艺的出类拔萃为美;“云南青花”则是一种民间的、民窑式的审美,质朴、健康、活泼、自由,以丰富的创造力为美。
云南秀美壮丽的山水、丰富独特的风物,给了滇青花无尽的文饰题材。单说各种鱼藻纹,便栩栩如生尽得意趣。鱼的背部多以粗壮线条勾勒游动姿态,扭动的尾部和鱼鳍欲行又止,鱼目灵动似在张望,自由自在还有些许警惕。再配上流畅舒展的水藻浮萍,真个生机盎然。
在建水的那段日子里,吴白雨常常请教画花罐的陶工:如何画得这么好看?有人告诉他,小的时候觉得家里祖辈用的碗很好看,长大了就照着学;也有人告诉他,在田间干活的时候,看见地头被风吹动的草穗,便想着把他们画到手中的坛坛罐罐上。吴白雨感叹,在云南乡间,传统之美和自然之真正是如此传承。“她们是正常、低调、简单的人,她们画的花也是正常、低调、简单的,她们笔下的美是自然之美、日常之美、生活之美、平淡之美”,吴白雨说。
正因为有这样的体悟,吴白雨平时言行率真,并不爱凑热闹。他玉溪的工作室里摆放着几十个白色的坛子,表面看来只是随意勾勒的笔画,像汉字的横、竖、撇、捺。某日他兴起,花一万元钱买了四百个坛子,在五个学生的配合下,即兴创作了这一批作品。他笔走龙蛇,举止癫狂,每件作品只要两三秒即告完成,在规则的颠覆中体味创作突破与自由。而平时,他很少参加各种展览论坛。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:“艺术创作就像打仗,养兵千日用兵一时,只见过厉兵秣马的良将,没见过带兵到处瞎转悠的将军。”
记者眼里的吴白雨即是如此。他衣着上不修边幅,乘兴时侃侃而谈,兴去后默然无语;价格不菲的普洱山头茶“冰岛”,他随意装坛摆在工作室的角落,任学生取用。
吴白雨也老实地承认:我的代表作还未出世,一个多年怀孕的孕妇一直没有把婴儿诞下,不过他更认为:匠心也是在修炼一颗平常心,既然已走出第一步,要做的就只是坚持而已。(